来源:滚动播报
(来源:上观新闻)
被闹铃唤醒时,窗外的天还是乌蒙蒙的,穿衣推门,立刻被一股冷风逼回屋里。
这是高原的清晨,抬头即见祁连雪峰,况且昨天还下了一天的雨呢。老板娘租给我们两件迷彩军大衣,说,骑马挥鞭的牧人一年四季都穿着棉衣。
我们的旅舍位于名曰“大马营子”的草原,距山丹县城80多公里。大马营子养军马,始于汉武帝时的名将霍去病,时至今日,这片草原上依旧有骠骑将军的遗存。四面是望不到边的燕麦、油菜和叫不上名字的牧草。连绵不断深深浅浅的绿色,包围着孤孤零零的几家客栈。客栈都是单薄的木屋子,因为气候寒冷,一年开张小半年,似是候鸟的驿站。
我和老妻,两个古稀之人,穿着军大衣,走向了草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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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自然会回想处处可见骑马人的唐朝。我曾经在西安碑林,见过唐代阎立本、阎立德的浮雕杰作《昭陵六骏》。那六骏,都是李世民征战四方的坐骑,有汗马之功。六马身上中箭达二十枚之多,马身上的箭羽,便是它们的军功章。其中的飒露紫,是李世民东征洛阳铲平王世充势力时的坐骑。李世民身陷重围之时,飒露紫前胸中一箭。危急关头,丘行恭赶到,把自己的坐骑让给李世民,两人突围而出。回到营地后,丘行恭为飒露紫拔箭,箭出之时,鲜血喷涌,这匹不凡的战马就此倒下。
阎立本是宫廷画家,曾在凌烟阁为初唐二十四位名臣描绘图像。唐朝的天下,是马上得之。此处雕塑,便是战马们的凌烟阁。
“胡马大宛名,锋棱瘦骨成。竹批双耳峻,风入四蹄轻。所向无空阔,真堪托死生。骁腾有如此,万里可横行。”(《房兵曹胡马》)这是杜甫年轻时写下的诗句,夸赞西域名马。唐玄宗时,御马中的佼佼者都由西域而来。一位画马大家诞生了。有一种说法是,韩干本是酒馆里打杂的小厮,一日为王维送酒,主人未回,便随手在地上画马。王维慧眼识才,指点并向皇家推荐了韩干。此后韩干便整天待在马厩,为马写生。
未来的诗圣正“裘马轻狂”地快意青春,喜爱战马,见到韩干画的马大为赞赏,并不意外:“韩干画马,毫端有神。”(《画马赞》)
教韩干画马的宫廷老师曹霸,是曹操的后人,画马的才分在当朝首屈一指。而杜甫为曹霸写诗,是在安史之乱之后。此时曹霸已经离开宫廷,流落市井,白发苍苍,替人画马为生。杜甫感慨万分,仍以“曹将军”称呼他,看他作画,为他写出“丹青不知老将至,富贵于我如浮云”(《丹青引赠曹将军霸》)这样掷地有声的名句。
战马是曹霸笔下的主角。它们即使在两排夹道的楸树之间奔跑,依旧有以一敌万的气概。洁白的绢帛纸上,必然展现大漠的风沙,马蹄下扬起烟雾一样的白雪。画上的九匹马,都是“顾视清高气深稳”的神骏。
阎立本笔下杀声四起的战场,和曹霸笔下安闲的林荫大道,各有其美。即使曹霸已经从宫廷走向民间,困顿岁月已经催生满头白发,那种名画家的气质仍必不可折。
欣赏者须是战马和画马人的“识者”,方会“叹嗟”。再见曹霸的时候,杜甫已经饱经风霜,经历了安史之乱那军马驰骋刀光剑影的岁月,对于马的美有了新的认识。如此,他对曹霸学生韩干一味在宫廷马厩中写生有了微词:“弟子韩干早入室,亦能画马穷殊相。干惟画肉不画骨,忍使骅骝气凋丧。”(《丹青引赠曹将军霸》)
韩干画中之马,美得单纯凝练。如果韩干生在太宗时代,那么他在马厩中见到的都是战马,可惜他是在玄宗时代进的宫廷,那时的皇家名种马都已被养得膘肥体满。战乱之中,宫廷御马也到了战场,可惜韩干视若未见。而杜甫看到了。他在路边,见到了一匹被官军遗弃的伤病之马,瘦弱不堪。鸟儿啄着马的伤口,马孤单哀鸣,似在盼人救援。杜甫称它为有病的“乘黄”,亦即御马,因而赋诗《瘦马行》。
如果审美站在阎氏兄弟、曹霸和杜甫那一边,那么,肥马之美仅在形骸,是安乐年代的时尚。而作品中的马之美者,在于有“锋棱瘦骨”,亦即创作者所寄托的内在精神。如此,即使是落魄的瘦马,亦可在作品中流传千古。
韩干《牧马图》
二
乌云沉沉,细雨无声。军马场的车将我们送到鸾鸟湖的边上。司机说,此地是骠骑将军营。看见没,下面就是长长的水槽。隔着一条溪水,对面正有群马在休憩。
我们等待的是另外一群马,每天七点到九点,是它们下坡过来饮水之时。
一只云雀从草地上突然飞起,在空中边飞边唱。一大群马黑压压地从背后过来。天下着细雨,我们见不到滚滚烟尘。每匹马都走得轻捷,三四百匹马同行,便感到了大地在震动。它们健硕,如果天气好,它们脊背上油亮的毛皮必然闪耀着阳光。
这是母马群,它们走到水边,低头喝水,水中便有倒影。它们摆动着尾巴,抖动着马鬃,便是风景。数百个马的单亲家庭,同在水边。母马带着小马驹,马驹衔着奶头不放,母马便离开水槽,为小马哺乳。母马都有一对大眼睛,长长的睫毛,细雨在睫毛上凝结着水珠。它们是马中美女吗?
这样的日常风景,在战场则极为难得。《资治通鉴》载河阳役之一节:“史思明有良马千余匹,每日出于河南渚浴之,循环不休以示多。光弼命索军中牝马,得五百匹,絷其驹于城内。俟思明马至水际,尽出之,马嘶不已,思明马悉浮渡河,一时驱之入城。”大将军李光弼使了“美马计”,那些母马虽在军营,亦是贤妻良母。河此岸五百母亲回身嘶鸣,是对城里马驹的爱怜。而那样多母马的合唱,让彼岸叛军史思明的公马产生了美丽的错觉,纷纷越河而去。最终被驱赶进入城中。
一马之心是微尘浮动,千马之心便是地动山摇。公马们飞也似的游水渡过黄河,波浪中只见它们的头部和脊背。近岸时,纷纷由水中立起,飞溅的水花如惊涛拍岸。这时的公马,这时的母马,个个都回归本性。战马们在震天动地的嘶鸣中追逐,舍命狂奔,浩浩荡荡进城……虽不是刀光剑影的正面搏杀,却也惊心动魄。
战场和日常是两个相距甚远的空间,唯那个年代的军马,在不同的时间段,走进了不同的空间。
三
距山丹不远,在武威和张掖的博物馆,穿过史前马家窑文化长廊,便可看到汉朝出土文物,两千多年前的马。青铜的马,木雕的马,陶瓷的马,画像砖上的马,木板上的马,林林总总,几乎所有的马都在张口嘶鸣。亦有飞跑的,马蹄嘚嘚,风声飒飒,马尾高高扬起。都是无声的喧闹,静止的跃动。
自然要端详“马踏飞燕”之马。有观点认为墓主人是一名将军,所以马大概率是一匹军马。
从正面看去,便看出创作者着眼于战场的真实。马之内心的躁动不安,眼睛瞪大,目眦尽裂,嘴巴张开,似在呼号。尤其让人震撼的是,它头部偏向一侧,面部肌肉紧张。它在挣扎吗?是在用尽全力挣脱鞍辔吗?雕塑中并没有马鞍和缰绳啊。战场上,人马一体,未知的命运便是看不见的鞍辔。面对飞蝗一样过来的箭镞,人与马,每一次奔跑都是生死时速,侥幸建功和殒命沙场只在须臾之间。声嘶力竭地呼喊,血脉偾张,流出红色的汗。
战场的写实是创作者感怀所在,亦是雕塑生命力的体现。不过,创作者终究心怀悲悯,便在马的侧面造型倾注了超越战争的诗化写意。这亦是一匹顺拐的名马,像是在大马营子的草地上自由自在飞跑的马,理想状态的马。流畅平滑的线条,马身像是鼓满了空气,呈轻盈飘逸状,如御风而行。
马的右前蹄踏在飞鸟之上,尘埃落定……何处有尘埃飘落?马尾飘扬,鸟儿惊恐回头。逍遥中和了险峻,便获得和谐之美。
汉墓文物的大多数创作者都是在史料中寂寂无名的工匠。他们距长安和洛阳都很遥远,和大马营子近在咫尺。轰轰烈烈的艺术之马,会在大马营子这一带诞生,不会是偶然。后人只为大马营子往昔草原上多少万军马而感叹,只有汉朝人念念不忘大马营子的军马往往有去无回。卫青和霍去病平定匈奴的漠北之战,带走十四万匹马,归来只有三万余匹。
铜奔马伴随着墓主人,埋于武威城郊的地下,唐人没有见过。但是世间应该还有其他艺术流传的渠道。阎氏兄弟创作的那些重伤而气定神闲之马,曹霸创作的气质超群之马,都兼有和平与战争的复合元素。唐三彩安稳站立之马,也有脖子扭向一边奋力嘶鸣的造型。
不禁会问:工匠们真的都是最寻常之人吗?其中会不会有杜甫诗中晚年的曹霸?
依旧是“天苍苍,野茫茫”,是大马营子日常平凡的一天。雨停歇了。马群喝够了水,便迤逦远去。
年轻人和孩子便走向牧民。
有几十匹马,候在路口,等着人来骑。
原标题:《那些马……》
栏目主编:黄玮 文字编辑:黄玮
来源:作者:胡廷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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